段华专栏 | 陈健秋：凌云健笔写春秋

陈健秋先生是湘阴人，但是他不会说湘阴话。正如作为他的学生，我是普通人，然而我却不会说普通话。

初识陈健秋，是1980年1月，湘潭的一家园林式宾馆。当时我初出茅芦，携大型歌剧《桃花潭水》剧本参加湖南省戏剧工作室主办的剧本改稿会。

“我先说说吧！《桃花潭水》我看了两遍，里面的歌词是清一色的山歌体，我很喜欢，之所以看两遍，就是因为我喜欢这些原汁原味的湖南山歌，说夸张一点，这个剧本如果改好了，就是咱们湖南的《刘三姐》《阿斯玛》。”

这未免也太夸张了！我激动了，受宠若惊！陈健秋这位老师表扬人真慷慨！简直把这个并不成熟的剧本捧上了天！尽管自己知道这是前辈对后辈的鼓励，但后辈听起来比吃岳阳南正街的绿豆冰棒还爽。

“不过，一俊不能遮百丑，光有漂亮的歌词还远远不够，剧本剧本，一剧之本。主题的深化、人物的性格、矛盾的冲突、结构的科学，甚至此语言更重要。《桃花潭水》在这些方面有很大的差距……你看这段，‘昨夜一梦梦得怪，梦见打伞又劈柴。打伞是个团圆梦，劈柴又是两分开！’孤立地看歌词，很美，作者用的是比兴的手法，用打伞和劈柴两个意象比喻这对情侣聚后别离的惆怅、痛苦，这比直陈其事要好得多。但是阿桂为什么非要和秋妹离别？秋妹的幽怨除了来自离情别绪，还有不有深层次的原因？‘送哥送到竹子山，手扶竹竿哭一餐。人说竹子是宝贝，我哭竹子无心肝’，借竹抒情，把一个没心没肺不解风情的楞头青比作竹子，自然贴切，生动有趣。但是阿桂为什么‘无心肝’？他和秋妹到底情深几许，情动于何时？作者都要心中有数，写剧本最终目的是塑造人物，而不是写多少优美的歌词。换句话说，写歌词是手段，写出有典型意义的人物，体现有社会意义的主题才是目的。”

我傻眼了，南正街的绿豆冰棒，一下子全化成了自来水！听着听着，我有一种黄果树瀑布般一落千丈的失重感。听着听着，我又有一种随瀑布跌入深渊后，被一只有力的手捞住，这只手将我奋力地拉出深潭，助我绝处逢生的感觉。

从南正街到黄果树，我免费旅游来了？不，是心的神游，是免费接受名医的会诊，是免费聆听鞭僻入里的编剧课，是我后来长达数十年的剧作之路上的一次免费导航。剧名是《桃花潭水》，感觉更令人回味“桃花潭水深千尺，不及汪伦送我情”的无穷韵味，无比温馨！

陈健秋穿过军装，当过演员，想必那一米八左右的标准身材，在军营肯定是英俊儒雅，在舞台上肯定是潇洒飘逸。可惜没轮上我瞻仰其舞台形象，陈老师就早已成了驰名三湘剧坛的剧作家。

在大学求学的上世纪70年代中期，我就被陈健秋主笔的电影《枫树湾》所深深倾倒。《枫树湾》是一部由岳阳人主创剧本，由岳阳人担任主演名燥一时的大片，影片讲述了北伐时期农民赵海山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回来，在枫树湾率众打土豪，除劣绅，开展农民运动的故事。剧中男一号赵海山的饰演者廖炳炎，为湖南省话剧团著名演员，出生于华容注滋口、毕业于岳阳市一中的岳阳人。剧中牛伢子，由离注滋口不远的南县走出去的著名花鼓戏演员叶俊武饰演。剧中莲妹子由狄晓慧饰演，这位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的长沙妹子端庄美丽，秀外慧中，把一个觉醒了的湘女演绎得泼泼辣辣、光彩照人，应该说，是陈健秋的意念和狄晓慧的形体完美融合，完成了一个血肉丰满神形兼备的“辣妹子”的形象塑造。如果当时有微信和QQ，狄晓慧绝对刷屏无数朋友圈。

之后，陈健秋老师策马驰骋于影视与舞台之间，湖南电视台第一部电视剧《爸爸病危》出自他的手笔。

他左右开弓，弹无虚发。改革开放之初，红色谍战剧还是一片冻土时，他率先冲入《敌营十八年》；当观众还在为这些舍生忘死奋战在敌人心脏的“卧底”英雄提心吊胆，扼腕感叹时，他的大型话剧《梅子黄时》上榜全国优秀剧本创作奖；随后，他以放排炮的频率接连推出大型话剧《水下村庄》、大型湘剧《马陵道》、大型昆剧《偶人记》、大型京剧《宰相刘罗锅》（第一本）、大型湖南花鼓戏《阿弥石》……在此期间他还曾先后主政湖南省话剧团，主营湖南谷雨戏剧文学社，为剧团的惨淡经营，数百人的生存发展，三湘戏剧精英的成长进步，他殚精竭虑，废寝忘食，为他后来体质的恶化埋下了悲剧性伏笔。

《水下村庄》以宏阔雄浑的抒性笔调，以纵横捭阖的史诗风格，再现了湖南某山区一部分农民深明大义，服从大局，为修筑特大水库而迁离故土，若干年后又帮助留守故园的乡亲脱贫致富的义举善举壮举。沉郁顿挫、凝重沧桑是陈健秋的主要风格。

编剧界人士不会淡忘，在上世纪八、九十年代，中国剧坛尤其是话剧界曾出现“先锋派”作品，《等待戈多》、《槐树下的欲望》等荒诞剧被介绍入境，“戈多”一度煽动过某些中国剧作家槐树下的欲望，“屋外”“涌出”“热流”，列车上出现“绝对信号”。其中部分作品影响较大，一时间话剧舞台上云山雾罩，帷幕前扑朔迷离。

陈健秋以笑傲江湖的淡定姿态观察风云变幻的剧坛。作为话剧编剧界的主将之一，他积极前卫地汲收优秀外来文化，但决不生搬硬套地抄袭，更无崇洋媚外的奴骨。在《水下村庄》等作品里，他坚守东方审美情趣和法则，坚持以写好人物为第一要务，以现实主义创作为基本遵循，然而也不乏类似德国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在剧中的偶然穿插，尤其令观众心中常怦然一动，时而眼前燦然一亮的，是蕴含于剧中的抽象于具象之上的大写意手法，引领观众在现实与非现实边沿探求生活真谛。他以现实主义为立足点，借助当代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，古代知识分子的心灵挣扎，人偶之间的意念纠结，构建了一个立体多元、斑斓缤纷、循环往复，有时甚至光怪陆离的剧作模式。在陈健秋的戏剧世界，话剧中有戏曲化的虚拟，戏曲中有话剧式的直面现实的气度。

纵观陈健秋先生的人生阅历，可谓多姿多彩，颇有戏剧性的逆转、突变。祖籍湘阴，出生于南京。湘阴文星镇东门外的八甲国民小学，回荡过他的琅琅书声。四川成都欢庆新中国成立的欢呼声中，汇入过他的呐喊。建国初期返回湘阴后投笔从戎，当的却是一名卫生兵。脱下军装，他又成为湘阴的一名医生，他一手拿听诊器一手拿笔，凭着玉树临风的身段和能演会写的艺术天赋，他被县文化馆调入。1957年他考入湖南省话剧团，一边演着别人写的戏一边琢磨，“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写戏让别人演？”1977年前后，他告别油彩，定岗为专业编剧。于是，中国中部话剧界就出现一道“陈氏”风格的风景。于是，编剧湘军就有了一位温文尔雅、诲人不倦、刚柔相济，指挥若定的领军人物。

陈健秋的寓所我去过两次，位于长沙长岭湖南省话剧团的宿舍区，时任团长的他没有丝毫特殊，室内陈设简约而雅致，并不宽敞的书房里，一字排开挂着好几个戏曲脸谱式的奖牌。这种奖牌我并不陌生，是全国优秀剧本创作奖即后来的曹禺戏剧文学奖，中国剧本创作的奥斯卡的奖牌！在岳阳，甘征文、吴傲君、陈亚先、曹宪成和张敦云，甚至我自己家里都各挂有一个，但是陈健秋先生家里一挂就是一排呀！伫立在这一排脸谱前，我肃然起敬，大有“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，虽不能至，然心向往之”之慨！

上世纪90年代的一天，著名剧作家陈亚先、吴傲君电话通知我“跑步赶来，健秋老师来岳阳了！”我大喜过望，拔腿就走。陈健秋风度翩翩，谈笑风生：“段华，你怎么还是现样子，像个中学生！”

2002年的一天，我随吴傲君先生用了五种语言（平江话、华容话、岳阳话、长沙话、普通话）问了八个人转了九个弯才找到湘雅附二医院老干科，探望沉疴不起的陈健秋先生。

“我还行，这里的医疗条件很好，告诉朋友们不要为我耽心。当编剧的最宝贵的是时间。你们不要把时间花在我身上，我这里有湖南最好的医生陪着，你们放心！段华你又要搞教育又要写作，多忙呀！”看着往目的青春偶像已瘦骨伶仃，原来说话象话剧演员飙台词，激情充沛，一贯到底，如今说话气喘吁吁，喉结频抖，这状况能让我们放心么？

大约两个月后，傲君先生给我打来电话，我接通后却没有声音。半晌，才传来一声叹息：“陈健秋先生走了……”

怎么就走了呢？廖炳炎、狄晓慧还在等着您的新剧本排戏呢！谷雨社几十号人还在等着您主持讨论剧本，像当年讨论《桃花潭水》一样，等着您为青年编剧把脉开药方呢！八一厂、珠影厂、潇影厂的导演还在等着您的新作，成千上万、数以亿计的观众还没看够《枫树湾》的波翻浪涌，还在回味《水下村庄》的慷慨悲壮呢。

不走好吗？陈老师，您还是那样风度翩翩气定神闲，我还是那样像个中学生，好吗？